周浩然真正信赖的人不多，交心的更是一个都没有，前世的经历使然，他从来只信任自己。
陈关冯天佑，不过是职场上的好友罢了。当日他们是一条绳上蚂蚱，独木难支的道理他比谁都懂，若是要打破困局，走出一条活路，只能与他们联手。
桓逸一家子，是他的顶头上司，要想更容易的活下去，只能应承着。还有通天监的喻文廉，也有相通的含义，不过他当时的话语和举动曾让他感动，亲近了几分，可依旧每到心里。
杜解元，是个单纯的朋友，他很珍惜。
周银怜，这对他而言比较复杂，曾是可触不可及之人，现在味道却变了，倒像是家人一样，每天总得见她一眼才安心，你侬我侬，长日漫漫。
至于韩咏春，不过一面之交，双方知根知底，却又像是陌生人，多余的话也说不出口。
可汤舜生不同，他们三人都是来自哪广阔的华夏神州，有诸多共同的语言。
可韩咏春在天边，汤舜生在眼前。
半月多的相处下来，汤舜生在他心中逐渐变成了个关心他的兄长，也在他眼中看到了与自己相同的伤怀。
在这陌生之地中，他们都曾一无所知，彷徨不可终日。
尽管如此，生活还是要继续，苦中作乐也不失为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
所以，从那小尾山宫回来以后，他第一个想见到的就是汤舜生。他要将之前经历的一切说与他听，请这位关心他的老大哥拿个主意。
七八十位山主天上人，以及自己被莫名当成他们中的老十三一事，一一道出。
汤舜生瞧着他惶恐的脸，轻轻拍击他的肩膀，语重心长的安慰他。
“我们是外人，本就不是这鼎州之人，此地以道为本，偏偏你我都是道外人，外人若入了道瓮之中，难免会激发出不一样的化学反应，不必过多的怀疑，这或许是一件好事。”
对方一席话，使周浩然彻底放宽了心，这本就不是什么坏事，却让他惶恐，经他开解，豁然开朗。
汤舜生抬头看了眼洞外，好似是在等人，又问：“那第二件事呢？”
另一个使他困惑的事当然是他到这岺州来的目的，查清岺州大小官员的底细，找齐他们的罪证。
这地方像是一锅乱粥，拣不清，分不明。从岺州官员到断罪帮，甚至还有雷巩叛党在其中搅乱局势，无论怎么看都觉得怪异，莫名中有慌乱的感觉。
“若那皇帝起初的命令就含糊不清，这说明他也压根没对你抱有多大的期望，或许你想的没错，他让你来，只是个幌子而已，可你却不能偷懒，待回去时，把知道的一切详细告知于他，也算不辱使命。”
“至于断罪帮和雷巩叛党之间的事，你无需操心，仅凭你这小小的大理寺寺正之名也压根使不出力，有人会帮你解决的。”
“可别忘了那句老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黄雀之后还有无数阴手，你这辈子也不可能数的清，你快不快乐，轻不轻松，只有你自己知道。”
这句话便是周浩然喜欢他的理由，快乐轻松与否，装给别人看的只能是谎言。
酒壶相撞如雨落，开怀畅饮。
汤舜生痛快道：“还有什么疑惑，现在也一块说出来吧，趁我还有时间。”
“你要去哪？”周浩然疑惑。
“我能去哪？”
话虽如此，可总觉得怪怪的。
“你可认得董梁帘？”
“那个写书人？”
汤舜生听杜解元说起过，《浮梦记》、《舟化蝶》、《游酆都》这些书广为流传，杜解元闲来无事也曾看过，还跟汤舜生聊起过。
杜解元当时就曾说过，那董梁帘要么是那周浩然请来的写手，要么就是他身后的眼睛。
汤舜生只对那几个故事感兴趣，至于作者是谁，年方几何，他漠不关心。
“你问他做什么？”
“《游酆都》那书你可曾听过，里面写的可是我，别人只当是异志传说，可对我而言，那可都是亲身经历的事。到小尾山以后，也见了许多天上人，他们都说，人若是去了酆都幽冥，万没有脱身的可能，但是我……”
话未说完，周浩然半张着嘴巴，像是蜡像一般被定在了原地。
汤舜生本在饮酒，听声音停止以后，放下酒坛来看，微微一笑，打了个响指。
声如波纹，来回荡漾。
周浩然也恢复正常，置若罔闻，打算继续说，“可我不一样……”
很快，他又像之前一样被定在了原地。
汤舜生将脸凑到近前，哈哈大笑起来，“我认得你！”
周浩然端坐在地上，正了衣襟，微笑道：“是嘛！可我怎么没有印象了，说来听听！”
“我要是说了，他们可就要来找你了。”
“无妨无妨，他们来一个，塞不住我的牙缝；若是来十个，填不饱我的肚子；若是来一百个嘛……那可就有意思了。”
汤舜生摇头苦笑，“没想到啊，您这么大的人物，竟也有陶冶情操的闲情雅致，还真是出人意料，你赖着我这兄弟，到底图什么呢？”
周浩然端起酒壶，猛灌一口，却吐出了一半来，皱着脸吐槽：“这是什么鬼玩意儿，能叫酒？”
酒壶放下，他兴奋的说道：“既然你刚才都承认自己是道外人了，那你肯定听说过《基督山伯爵》的故事。”
“同乡人？”汤舜生脸颊第一次出现了诧异。
“算不上，咱们离得远着呢！我只想成一位伟大的作家，写一本和那基督山一样的东西，你懂吗？”
汤舜生不懂，可不耻于问，“那根周浩然有什么关系？”
“他是主角呀！”周浩然很快摇头，“我才是主角……也不对，我是作家，可他要是主角，风头不就都让这傻小子给出了，对了……我是男主角最亲密的同伴加上写故事的人，双重身份，怎么样？”
汤舜生道：“剽窃可是要遭人唾弃的。”
“什么话，天底下那么多一般模样的同名之人，天底下那么多相似的快乐与悲伤，怎么能算剽窃呢，况且在这鼎州天地之中，谁敢说老子剽窃？你说取个什么名字好呢？叫《小尾山伯爵》？《百年孤独》？《唐吉坷德-周浩然》？”
周浩然连说了十几个怪异的名字，可都未得到回复。
汤舜生叹了口气，轻声问：“那你打算给我这兄弟安排个什么结局呢？”
“喜剧烂大街了，黑色幽默又不太适合这地方，悲剧比较好，永不过时，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值得考虑的问题，是默然忍受命运暴虐的毒箭，还是……还是什么来着？”
“挺身反抗人世无涯的苦难。”
周浩然拍手叫好，后又说了句煞风景的话：“可惜你看不到了，因为你马上就要死了，你也蛮有意思的，一生无波澜，可骤然到了顶点，下个故事就你好了，就叫《君子心》，如何？”
“我都看不到我生命的尽头，你又怎么会知晓？”
“你看不到，可你想到了。”
汤舜生默然同意了他的话，似是恳求的说道：“你就不能放过他？”
周浩然摇头，亢奋道：“若是没我，他会比你下场还要惨淡，尘土在强光下，也是要放出光彩来的，而我……就是拯救他的那强光。当然了，你也不过是他身旁的另一粒尘土而已。”
“我说……你愿不愿意也在我这强光底下，闪耀一把？”
周浩然说，说这天底下谁不愿意当那万众瞩目的英雄呢？谁不想站在巅峰之上受万人敬仰呢？
“英雄？”汤舜生似哭死笑，喃喃道：“何等孤独的称号呀！你当真不是同乡人？”
“耳朵都起茧子了，真不是，算不上的。”
暮色已深，老十六吃过了晚饭，为那显圣雕像绘了颜色，待其风干以后，用红布盖起，说是图个吉祥，等明天一早，正式开光。
小十七围着它转了一圈又一圈，兴奋的跟只刚刚会跑的小狗。
忙了一天，老十六又点上了烟袋，瞅着这个陪伴了他许多年，却始终不懂得安分的孩子。
“我说你这孩子，怎么从没问过你爹和你娘的事？”
孩子停下，天真的问：“那是谁？我怎么半点不记得了？”
老十六一口气吸去半锅烟，又一口气倾吐而出，将一切笼罩在烟雾中：“那你有没有想过不在锁刑山呆着了，去山下活活看。”
少年仰头望天，不住思忖，“山下？那该是一副怎样的光景？”
仅凭他的小脑袋，和微不足道见识，不足以想象出老十六所说的景象。
“闯个名堂，娶个妻子，生一堆娃，快快乐乐的过日子，什么圣不圣，道不道的，跟你有半点干系？可别荒度了光阴。”
“周兄弟，别多想了，没意义的，咱还是趁着大好夜景，说说以前吧，你前世过的可算幸福？”
周浩然握着酒坛，也思忖，“好坏得看跟谁比，同那些名门望族，富庶之家比，我就是个蝼蚁，一脚就能被碾死。可跟那些困苦之人比，我识的字，读过书，天天有饭吃，月月有衣穿，若是拼了命，也能找个女人过安生日子。”
“可你不服气？”
“我只是还未被生活彻底打趴下，图个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