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巴巴地看着女儿带着虞人出了门，宋孝叹了一口气，这才坐回了主位上。
适才他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怕女儿这一去，便不再回来了。
可当年的事情，他真的有错吗？
岳丈与舅兄，从未看得起他，不过是因为他是个“养马的”，可羌人分属三苗，又有什么高贵之处不成？
且一开始羲人找岳丈交易，他得知消息后觉得不妥，便亲自前去劝阻，岳丈和舅兄又是怎么对他的？说他没安好心，说他觊觎滇盱部的好处，说他要谋取滇盱部的首领之位……天地良心，他宋孝，不敢说什么高风亮节，可白手起家，从无投机取巧的心思，一个小小的羌人部落，他宋孝还真看不上。
后来，滇盱部被羲人围攻，他那时势单力薄，不过是不想白白送死，便被夫人埋怨，恩爱夫妻因此争吵不休，最后夫人还偷偷带人去羲国复仇，丝毫不顾及年幼的女儿，他又能怎样？
而今，女儿又因此埋怨他，难道，非得要他当年也去送了命，夫人和女儿才会闭嘴不成？
宋孝闭了闭眼，拿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一旁的贵叔劝道：“庄主，大小姐也是一时斗气，待她想明白，便不会任性了，庄主莫要担心。”
宋孝点了点头，苦笑一声道：“灵迦虽是女儿身，却全无女儿的矫揉之态，脾气太大，性子太倔，不过，我宋孝的女儿，自当如此。”
贵叔便笑道：“可不？对了，今日在那徐记，大小姐慷慨陈词，襟怀坦荡，真是振聋发聩，属下到现在犹自震撼。”
宋孝便起了兴致，道：“灵迦怎么说？”
贵叔便将宋灵迦在他面前说的那番话说了一回，宋孝听完欣慰道：“大丈夫立世，自当如此！可叹灵迦也有这般见识，我心甚慰，宋氏基业，后继有人也！”
贵叔见宋孝的心绪终于不再低沉，便松了一口气，将手中的信笺拿出来，递给宋孝道：“庄主，东边来的消息，写了加急，不过，属下还未看。”
“东边，是虞国的消息？”宋孝愣了愣，想及那越王世子固执的模样，心中一动，忽得坐直了身子，也不找裁信的银刀，手下一用力便直接撕开，然后取出了里面的信纸。
飞快地展开，宋孝就着厅堂中明亮的烛光草草一看，顿时面色大变。
一旁的贵叔忙道：“庄主？”
宋孝又仔细读了一遍，这才将信纸递给了贵叔。
贵叔一看，顿时也是目瞪口呆。
两人愣了片刻，宋孝才道：“怪不得……那顾西彦执意要走，这是怕我扣了他们当人质啊。”
贵叔被那信纸上的消息惊得半晌回不过神来，待能思考之后，他那团团的脸上便没了笑意，只道：“庄主，属下要不要将她们追回来？”
宋孝却摇了摇头：“已经放走的鸟雀，就不要再想了。况且，那安乐王虽复辟成功，能维持多久，还很难说。”他叹了一口气，微微皱眉道：“他竟借助了铁弗部戎人之力，引狼入室，是福是祸，尚难预料啊。”
贵叔闻言也点了点头，那安乐王本是乾朝正统，他要恢复乾朝的荣光，说来也并没什么不妥之处，振臂一呼，天下自有英雄响应，可如今，他却借助戎人之力攻入虞都，这就有些误入歧途了。
戎人哪是那么好相与的？
而汉戎两族，多年打打杀杀，早就结下了血海深仇，若是通商互市，倒还不那么叫人逆反，可这么大喇喇地直接用戎人之力征服汉人，这岂不是助纣为虐？
让天下诸多曾为抵御戎人洒下热血付出生命的英雄之辈如何自处？
看吧，安乐王此举，虽有一时之功，必然遭人诟病。
贵叔所想，也正是宋孝所想。
他割据一方，本是打着乾朝旧臣的旗号，如今乾朝末帝复辟，按说，他是该起兵响应的。
“庄主，那咱们要不要表态？”
“还是先等等再说吧。”那顾氏改朝换代了十几年，如今中原大地上，还肯遵从商乐道的，也不知还有谁。
宋孝沉吟片刻，忽得有些后悔，如今顾氏皇族俱被商乐道囚入大狱，侥幸逃脱在外的便只有越王和楚王，而适才离开的，两位是越王的儿女，一位是楚王的未婚妻子，若能留住这三人，将来，说不定会有大用处。
可是，女儿不会同意的。
宋孝眼神闪了闪。
而他自己……感受着不再有力的躯体，宋孝不禁颓丧地叹了一口气。
他老了，即便有那孟姑娘出手相救，往日雄风也难重振，这个时代，已经不属于他了。
这天下风起云涌，又将是弄潮儿的舞台，可他，只能做个看客了。
这一场关乎天下的博弈，已不是他的战场。
天色昏暗秋风起，阵阵凉意袭来，颇有些刺骨之感。
虽然顾西彦心急火燎地要走，但到底入了夜，在这人生地不熟的陌生地界，走夜路多不安全，因此，行了没多长时间，在宋灵迦的强烈建议下，顾西彦只得下令，就地扎营。
清言、寿春公主并米家兄妹都颇为不解，但是，顾西彦的到来，已经顺理成章地接管了她们这一行人的行程安排，几人虽然疑惑，但也未多言。
宋灵迦却有些不高兴，在众人忙着搭帐篷生篝火之际，便来找顾西彦，不客气道：“顾将军为何不入清水城？是怕我宋家会无故加害吗？”
顾西彦正分派夜间的值守事宜，下完了命令，便摇了摇头，却并不肯多说。
如今，宋灵迦尚不知原委，那宋庄主的心思，他也并不知晓，但倘若，宋家起了歹意，在城外，到底比在城内好逃脱一些。
宋灵迦见顾西彦不肯理会自己，便哼了一声，有些赌气，又有些意味深长地道：“顾将军为何这般急迫？又如此防备？”
她的声音不单单是质询，还带了些明知故问的高深，顾西彦心中一惊，抬头看去，就见宋灵迦双目之中满是玩味，玩味之中，又多是了然。
顾西彦的神情一下子戒备起来：“宋姑娘，你是什么意思？”
宋灵迦笑道：“什么意思，你知道。”
顾西彦的神情冷了下来：“宋姑娘，意欲何为？”
宋灵迦却道：“我不打算做什么，孟姑娘与我爹爹有救命之恩，再怎么样，我也不会恩将仇报，顾将军何必如临大敌？”
顾西彦哼了一声没说话，宋灵迦叹了一口气道：“再说，事情已经发生了，顾将军再怎么防备，她们，早晚也会知晓。”
宋灵迦说完，向寿春公主和米君玥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们俩正在火堆旁烤肉，叽叽喳喳的，倒是一派天真。
顾西彦看了一眼，目中有些黯然，事情会恶化成这样，这是他之前绝没想过的事。
“所以，都城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清越的声音从顾西彦背后响起，顾西彦回头，便见一身青衣，双目皎然的女子从夜色中现身，而他，适才竟然全无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