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苍蓝辽阔，远处一缕通红的火光从地平线上骤然亮起，如劲风过境般与灰蒙蒙的空气汇聚在一起，穿过苍茫大地和无边黄土，飞向远隔千里、独立于三界之外的半生亭。
言汐缓缓在椅子上坐下，目光淡然地落在天穹之际辉煌模糊的滔天火光。
“所以小仙君今日特意跑着一趟是为什么？”不死穿过日晒雨淋后斑驳腐朽的桌椅，拿了两个茶杯和一壶茶水放到言汐面前，“就为了看那一盆三味真火？”
言汐双手随意地托着下巴，眯着眼睛头也不抬道：“是啊，没见过嘛。”
不死两只胳膊交叠地抵在桌上，被风沙吹黄的双眼从远处的火光收回到身前的茶水上，“嗯”了一声道：“这茶……叫做‘放下’。”
“放下？”言汐突然回头，轻轻晃着淡黄色的茶杯，问道，“有什么说法吗？”
言汐白皙的皮肤与这片被黄土覆盖的区域格格不入，可那双清凉淡薄的眸子似乎却是为半生亭量身定做的那般相契合，明明永远与尘世隔绝，却始终站在尘土之巅。
“我只是负责端茶上菜的，泡茶和起名字这种需要动脑子的活动都是老店主在负责。”不死耸耸肩，“不过以我的经验来看，小仙君怕是有什么提不得的沉重往事吧？”
“没有，”言汐脱口而出，猛地喝下一口茶之后壮烈地全数喷出，“哇啊这是玩我呢吧？放下放下多美好的词啊，怎么那么苦！你试试，苦不苦！”
不死脸色跟着言汐扭曲的五官变幻莫测，然后默默地给她倒来一杯白开水，意思是要给她漱口，却被后者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你试试，你不试试这茶钱我不给了！”
气氛一时有些僵持不下，半晌不死总算用食指揉揉鼻子，低声道：“那个……不瞒您说，我们的茶……嘿嘿嘿，每天都是同一壶，只是不同的人喝出来的味道是不同的……”
言汐先是愣了好一会儿消化完口中苦到流口水的余味，又花了好一会儿消化完不死口中的这句话，差点忍不住要动手打人：“那凭什么上次我、魔尊还有执文神君三个人的时候明明喝的同一壶茶可是你收了三壶茶的钱！”
“那是茶名的钱……”不死嘤嘤道。
“我没问你茶名啊，你自己说的！”言汐气不打一处来，“我只是歇歇脚喝喝茶，谁要听你茶的名字……”
言汐未完的愤怒话音被恰好感到的无为及时阻止，而让言汐闭嘴的方法是无为替她付了茶钱她才悻悻闭嘴，“殿下莫气，老实说这三界之中会到半生亭来喝茶的都是想问茶名而已……”
“啊是吗，”言汐咽了口唾沫，没头没尾道，“我以为你死了呢。”
“咳咳咳咳……”没死的无为差点被这句话呛死，他赶紧顺了顺气，自己给自己狠狠拍了拍胸口，“多谢殿下关心，没死没死……”
无为还没说完就看到言汐翻了个白眼，他不明白这个白眼是不是怪他没死，一时间心寒无比：“我这重伤未愈既特意跑来给殿下报信，可是殿下居然如此薄情……”
“你去边界村找我家猫咪做什么？”言汐果断问道。
“啊？”无为没想到这问题如此一针见血，他不自觉地直起腰，决定还是直截了当赶紧溜才不至于被气死，于是他喝下一口茶，继续道，“我那是不放心边界村去查看了一番，后来发现有你家猫咪在就完全不用担心，所以我就离开了。然后呢我这次来是特意来找殿下的，因为文神殿那边很着急地找到我说有一片冰霜琉璃的碎片在魔界，似乎还是在鬼域。但是你也知道最近鬼域乱得很，什么人都往那里跑，我也是担心会落入他人之手，所以就想着赶紧来告诉你。”
言汐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无为喝茶的动作，然后严肃地问道：“你的茶是什么味道？”
“……”无为莫名：“就是……茶的味道啊……”
“那为什么我的会那么苦呢？”言汐皱着眉头紧紧凝视着手里的茶杯，半晌她像是做好了什么英勇就义的决心，闭着眼一口气喝完。
不死：“……”
无为：“……殿下你的茶是辣椒水吗为什么这种表情？”
不死：“不是，小仙君你现在这是什么表情！”
言汐那张完全皱起的脸又忽然完全松开，全身上下都写满了疑惑：“这杯不苦了，是没味道的。”
无为完全不知道眼前这位公主殿下在他出现之前到底经历了什么事情才导致如今神经兮兮的模样，于是他选择了最粗暴的方法：溜之大吉。
……
魔界，鬼域。
“魔尊，全都出来了，拦吗？”
苏姚喘着粗气穿过重重火海，虚脱地靠在柱子上，有气无力问道。
关洱抱着双臂站在屋顶，数以万计的魂灵穿过熊熊火海，掠过荒凉的山涧陡坡，越过嘶吼着的恶灵鬼域，如同奔流入海的滔滔江水般涌入无边的忘川河。
“罢了，”关洱缓缓闭上眼，倾听者空气里如潮水般密密麻麻的痛苦和怒吼声，“迟早会有这一天的。”
时间仿佛被拉得无限长，那些回忆里的过往瞬间从他心头蹿出，在身体里的各个穴位里突突直跳，绝望而尖锐的事实轰然震塌他心里的最后防线----
“你找悦衍国？”
“悦衍国一百年前就灭国了你不知道吗？”
“那满城上下一个不剩，连魂灵都没有一只，一丝怨气都没留下！”
“惨啊，听说当时屠国的成旻将军最后飞仙成神，如今好像是天界的日文武神呢，真是造化弄人啊……”
当时轰动三界的消息，就像被压在深海里巨石，在某些不为人知的瞬间撼动着千年后看似风平浪静的三界生灵。
“苏姚，”关洱挥手把漫天飞舞的魂灵全部带向沉睡着不计其数的怨念和魂灵的忘川河畔，声音轻而缓，“多久没去天界了？”
苏姚全身惧震，刹那间挺直腰身，面上神色全然消失：“找到猫咪之后就没去过了。”
屋顶下是闹哄哄的救火群众和逃命的鬼灵精怪，所有人都有条不紊地谈笑着挑水、倒水，仿佛早已经习惯了这些突然的意外一般，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头顶之上的两个人影。
苏姚正等着关洱的下一步指令，却见对方只是懒懒地转了个身，背对他站着。苏姚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就感觉到自己的身后刮起一阵微凉的风，他猝然转头----
“魔尊，执文贸然来访，打扰了。”
执文一身黑衣，头和脸都包的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缝隙。
苏姚瞥了一眼，见关洱完全没有要答话的意思，于是他举步迎上前，笑道：“执文神君，没有人告诉过你，修为高一些的神君根本不用看脸就能感觉到你是谁吗？”
执文没有搭理苏姚，而是径直绕到关洱身前，可她还没走到关洱身侧，就被他周身散发出的冷厉气场挡在三步之外：“离我远点。”
执文眼神复杂莫测，她脑海里不自觉地浮现出那日在半生亭吃着红烧肉的言汐的脸庞，口中的酸涩和无来由的怒火席卷而来，又被她咬着牙生生按下。
“魔界的三味真火是日文和剑妖所为，或者卓惕也参与其中了。天界知道这个消息可能会趁火打劫，魔尊还需小心行事。”执文神君勉力平静道。
说完抬头去看背对着自己的关洱，可对方完全无动于衷，连个点头示意都没有。
“魔尊……那日在半生亭的那位小仙君是……”
执文口中的“是同你什么关系”还没来及说出，脖颈间就被某种尖利的东西划出了一道血痕，她侧头一看，发现苏姚不知何时已经举着折扇出现在她身后，语气森然：“你问的太多了。”
执文身侧的手指动了动，这些年里对每个人每件事的观察和思考的习惯让她立刻就理解了这其中的回护意味，心里某种不甘和愤怒的情绪正悄无声息地爬满全身，她几不可察地提了提嘴角，假装轻松道：“我是想问是不是魔尊的人，如果是的话来日在天界就多多照顾些。”
“不必，”关洱冷冷道，嘴角的弧度带着难以言喻的韵味。
执文无意间瞥见关洱的嘴角，她最清楚不过那意味着什么，就在她闭着眼准备迎来死亡的那一瞬间，她看到关洱的目光微微动了动。
苏姚收回折扇，面色神情无丝毫异样，仿佛方才的针锋相对从未发生过一般，温和有礼道：“多谢执文神君走这一趟，辛苦了，不送。”
执文神君在离开前回头看了一眼，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一个身穿黑衣的少年在关洱身前出现，嬉笑着拉起后者的手臂，似乎是在撒着娇。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关洱时，苏姚冷冰冰的警告：“凡是靠近魔尊三步之内的人，无一生还。”
执文的脚步不可控制地顿了顿，在她看到那少年与言汐如出一辙的脸时神情陡然阴沉下来，曾经的质问和不解在这一刻砰然瓦解。
“关洱哥哥，我不想守着边界村了，我想找我姐姐……”言洲嘴里咬着一块不知道是谁给他的糖，晃着关洱的手臂委屈道。
关洱笑着用手指戳了戳他鼓鼓的脸，道：“你哪里来那么多吃的，每次都不重样。”
“嗯……村民们给的嘛，”言洲含糊不清道，“呜呜我要找我姐……”
苏姚把自己的头发扇得满脸乱飞，揶揄道：“那你去找你姐啊，来找魔尊做什么？”
从言洲的脸色来看，他眉头快要皱成一根麻绳了：“我不敢，我怕她打我……”
苏姚从袖子里掏出一袋新鲜的桃子递给言洲，认真道：“要不这样吧猫咪，我去帮你守边界村，你来帮魔尊跑腿，怎么样？”
言洲气鼓鼓地夺过桃子，用力地“哼”了一声，“才不要！我姐说烂桃花的话不能信，一句话里最好一个字都别信！”
“嘿！这就是言言的不对了，怎么能这么说我呢！我这不是……”苏姚瞥了关洱一眼，强大的求生欲使他毫不犹豫改口，“言言说得对！我话里一个都不能信！”
说完忽然觉得周围的气氛并不大对，于是他开始反复思量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后知后觉发现这下自己无论如何张口都无法补救了，于是讪讪闭了嘴。
“烂桃花！”吃完了糖的言洲吼道，“你为什么要跟我姐说我拿了不死的小金罐，那明明就是他自己打赌输给我的！我又不是偷不是抢你为什么冤枉我！”
关洱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言洲的脑袋，十分同情地瞟了他一眼，然后回头对苏姚道：“吵完了就去天界凑凑热闹吧。”
……
与此同时，在半生亭喝完茶的言汐还没来得及小憩一会，就被一道文静的身影叫住：“言汐小仙君。”
“唉？”言汐强撑着眼皮望去，来人清瘦优雅的身影正向她徐徐走来，眼角是恰到好处的弧度，“执文神君，来喝茶吗？”
言汐觉得这半生亭根本就不是什么茶铺，其实就是三界中的仙魔们过来问卦和打探消息的地方，总之就是没有一个人是单纯抱着喝茶的心态出现在这里的。
“不是，我特意来找你的。”执文神君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和自信，“来看看你这位把人迷得神魂颠倒的小仙君。”
阳光穿过亭子上方的缝隙，落在执文神君乳白色长裙上，只见她秀丽的眉眼沿着微笑的弧度轻微弯起，微微上扬的鼻尖与嘴角轻悄悄地呼应着，仿佛画中走出的闺阁之秀。
“我方才从魔界见了魔尊回来。”
言汐轻轻揉了揉因缺少睡眠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虚空中起舞的尘埃仿佛把时光拉回了不久之前，仿佛还能闻到关洱夹起的那块红烧肉的诱人香气。
“嗯，然后呢？”
也许是午后亭子里的气氛太过舒适，连空气都泛着温暖的感觉，又或许是那盘红烧肉的香味唤起了她流浪人间时的某些回忆，她忽然想起那日在乾坤山上互相搀扶的无为和卓惕二人，像是总算理解了她总觉得莫名其妙的情节。
言汐毫无波澜的目光倒映着执文武神嘴角那一丝微妙的弧度，随即轻飘飘地上下打量了一遍，问道：“那日神君手上的那杯茶叫什么名字来着？”